超新星 发表于 2024-11-21 17:05:49

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你应该选择哪个中译本?

本帖最后由 超新星 于 2024-11-21 21:19 编辑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Also sprach Zarathustra)是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的代表作。尼采这部灵感迸发的箴言体哲学著作,假托古波斯琐罗亚德教创始人查拉图斯特拉修行多年后下山布道的故事,提出并阐发了尼采的超人、强力意志、永恒轮回等核心哲学思想。尼采极为看重自己的这部心血之作,把它称为“第五福音书”,“送给人类的最伟大礼物”。

作为一个思想超越了时代的人,尼采是最孤独与最被误解的哲学家。此书的副标题为“为一切人又不为任何人所做的书”,尼采早已预见到他的思想不能为当世人所理解。即便在今天,《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诗意的语言,加上大量的典故、隐喻和反讽修辞,大大增加了读者对此书理解的难度。很多人在第一次读完后完全不知所云,感觉如同“一本读过又像没有读过的书”。而要读懂此书并把握尼采的思想,要求读者对圣经、希腊神话、柏拉图著作、德国古典哲学,以及尼采生平等都要有一定的了解。对于不能阅读德语原文的读者来说,选择一个合适的中译本便成了初读者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中国上世纪初与八十年代经历过两次尼采热,《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为尼采的代表作陆续被许多文人学者译介给中国读者。由于理解与把握尼采这部著作已属不易,将它翻译得准确并合乎原文韵律便更加困难。考察现有的二十多个中译本,尚难说有哪个译本做到了信雅达的水准。目前较知名的译本有如下几种:

(1)徐梵澄译《苏鲁支语录》,上海生活书店1936年9月出版;

(2)雷白韦译《查拉杜斯屈拉如是说》,上海中华书局1940年5月出版;

(3)高寒(楚图南)译《查拉斯图如是说》,贵阳文通书局1947年3月出版;

(4)尹溟版《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8月出版;

(5)余鸿荣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年9月出版;

(6)黄明嘉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漓江出版社2000年出版;

(7)钱春绮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出版;

(8)杨恒达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译林出版社2008年出版;

(9)孙周兴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出版;

较为流行的尹溟版,经考证实为雷白韦译的《查拉杜斯屈拉如是说》前大半部,加上楚图南译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后小半部,将文字稍作调整拼接而成。(取雷译本之《序篇》至第三卷第五篇《卑小化的道德》,楚译本之第三卷第六篇《在橄榄山上》直至第四卷最后一篇《吉兆》)。雷白韦的译本年代虽久远,但其使用的语言与现代白话文仍较接近,且译文语句通顺,意思明晰,对于初次接触尼采的读者来说,是个颇为友好的译本,惜乎此译本因无再版印刷其纸质本已难获得。而尹溟版自八十年代末出版以来,凭雷氏之佳译在读者中颇得谬赞,而真正的译者雷白韦竟至少为人知,可谓滑稽而又可叹。

以上比较知名的译本,稍加考察亦不难发现各译本都有不同程度的翻译错误。尼采文本的意思本已很难把握,而要将其诗意文字转化成中文并符合韵律,对译者的中文驾驭能力也是个很大的挑战。笔者手头没有余鸿荣的译本,仅就以上所列的其他七个译本比较如下:

徐梵澄译本:使用的语言半文不白,许多翻译的词语现在已不再常用,如将“窃笑”译作“匿笑”。第三人称多用“渠”、“渠们”,现在读来已颇感拗口。有的词句选用的较为出彩,如将wildestes Pferd译为“怒马”,相当传神。对于对旧体文字不太熟悉的读者,此译本配合其他译本一起使用效果更佳。

雷白韦译本:语句通顺,大部分句子仍符合当今阅读习惯,这一点颇为令人惊奇。“尹溟”这个子虚乌有的译者借雷白韦的译本浪得佳誉,现在实在应该为雷白韦八十年前的卓越工作大大地正名!这个版本是笔者推荐的译本之一,可惜不再有纸质再版,但电子版在网上仍可购得。

楚图南译本:文笔尚可,但因为从英译本转译而来,有些句子与原文产生了偏差,加之翻译年代久远,许多词语今天已不再使用,因此不是首选译本。

黄明嘉译本:错译比比皆是。如把德语里的“Geist”(精神)全部译成了“思想”。在第一卷《论馈赠者美德》中,有es schenkt sich immer,意思为“它始终拿自己来做出馈赠”,黄译为“它总是给自己馈赠”,意思刚好颠倒。此译本众多的翻译错误,大大影响了读者对尼采原意的理解,因此不建议读者采用。

杨恒达译本:译者为哲学教授,对尼采思想有较准确的把握。译文尽量采用了直译,虽然有个别翻译错误,但杨氏对中文的驾驭能力较好,保留了尼采原文的部分韵味,许多篇章读来朗朗上口,是笔者最喜欢的一个译本。

孙周兴译本:译者为哲学教授,对尼采的思想的理解较准确,翻译错误很少。惜乎此译本用词有时偏江浙用语,如将“我要”译作“我意愿”;尼采喜用反问句,而此译文多使用语助词“啊”,都使句子失去原有的力量感。此外,有的句子过分直译,翻成中文后变得繁冗。由于此译本对原文思想的把握很好,完整传达尼采文字的含义,对研究尼采思想的读者来说,仍是非常值得推荐的译本。

钱春绮译本:词句相当繁冗,失却原文格言的凝练。此译本在选词时有不少问题,如将狮子的吼叫译作“叫喊”,老圣人的作歌时的呢喃译作“叽里咕噜”,缺乏美感。很多人称赞此本注释丰富,但笔者发现其大量注释为钱氏个人的理解,并不准确,如不注意鉴别反而容易错误理解原文的意思。如序言里第一次出现“末人”时,注释曰:与超人相对立着,如我国的“小人”之类。说与超人对立不错,但拿”小人“来类比实属不当解读,因末人与小人完全不是一个语境下的概念。又如译文将缠绕在老鹰脖子上的蛇译作“像是一个女友”,并注释说“德文中蛇为女性名词,故称女友”。实际上德文中包括无生命的名词(如窗户)都有性别,但与实际性别并无必然关系。在《死亡的说教者》一篇中,尼采形容死亡说教者为“黄色的”或“黑色的”,译文注释说:“黄色(苦胆汁之色)和黑色均为表示厌世之色。这些注释都明显加入了译作的主观解读,不如留给读者自己理解。读者在采用这个译本时,尤需注意鉴别哪些是尼采本意,哪些是译者的主观解读。

值得一提的是,嘱托徐梵澄翻译《苏鲁支语录》的鲁迅先生,自己也曾以文言翻译了此书的序言部分,名为《察罗堵斯德罗绪言》,译笔文字极为优美,可谓信雅达兼备。鲁迅先生很早开始接触并译介尼采,其作品也深受尼采的影响,特别是《野草集》,颇有尼采文风,惜乎先生未能翻译《查拉》更多篇章。

如前所述,《查拉》一书中译本虽多,但目前仍缺乏一个令人满意的译本。对于认真的中文读者来说,不妨准备两个以上的译本对照使用。笔者以为杨恒达、孙周兴、雷白韦、钱春绮以及徐梵澄的译本可资参照。如以作哲学研究之用为主,则推孙周兴、杨恒达、钱春绮、雷白韦译本,以其翻译准确度与语言易读性较其他译本为胜;而对于看重此书文学性的读者,不妨考虑杨恒达、雷白韦以及徐梵澄的译本,它们在保留原文的语气与韵律上做得较好。

另外,笔者对以上诸家译本做了节选对照,部分译文列举如下,供读者自行鉴别。


译文举例:

黄明嘉译本比较:

原文:Einst war der Geist Gott, dann wurde er zum Menschen und jetzt wird er gar noch Pöbel.

黄明嘉译:从前,思想即为神,后来思想变成了人,现在思想甚至变成贱民了。(错译精神为思想)

原文:Wahrlich, auch den Größten fand ich—allzumenschlich!

黄明嘉译:真的,我认为最伟大的人也是最富有人性的人!(意思错误)

雷白韦译:真的,我觉得那最伟大的——还太人性了!(正确意思)

孙周兴译本比较:

原文:Sie lachen auch über die Keuschheit und fragen: „was ist Keuschheit!“

孙周兴译:他们也嘲笑贞洁,并且问:“什么是贞洁啊?” (语助词使用使反问语气减弱)

徐梵澄译:他们也笑着贞洁,而且问:“贞洁是什么!”

原文:„Du-sollst“ heißt der große Drache. Aber der Geist des Löwen sagt „Ich will“.

孙周兴译:这巨龙就叫作“你应当”。但狮子的精神却说“我意愿”。 (不及“我要”简洁有力)

杨恒达译:那条巨龙叫做“你应该”。然而狮子的精神说“我要”。

雷白韦译:“你应”是它的名字。但是狮子之精神说,“我要。”

钱春绮译本比较:

原文:Seinen Tod stirbt der Vollbringende, siegreich, umringt von Hoffenden und Gelobenden.

钱春绮译:圆满完成者在希望者和许愿者的围绕之下得意洋洋地完遂他的死亡。

杨恒达译:完美之死,死于胜利之中,周围是希冀者和许愿者。

此句翻译钱春绮改变了原来的句式,徒令意思更加费解。

原文:Alsda wird sich der Untergehende selber segnen, daß er ein Hinübergehender sei;

钱春绮译:那时,走向没落的人将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走向彼方的过渡者而为他自己祝福;(译文繁冗)

孙周兴译:这时候,没落者将祝福自己成为一个过渡者;

原文:Werkzeug deines Leibes ist auch deine kleine Vernunft, mein Bruder, die du „Geist“ nennst, ein kleines Werk- und Spielzeug deiner großen Vernunft.

钱春绮译:我的弟兄,你称之为精神的你的小的理性也是你的肉体的工具,你的大的理性的小工具和玩具。” (译文拗口)

杨恒达译:你的小小理性也是你身体的工具,我的兄弟,你称之为“精神”,你的大理性的一件小小工具与玩具。

各家译文比较:

原文:Gewissensbisse erziehn zum Beißen.

杨恒达译:良心受到刺痛教人们去刺痛别人。

孙周兴译:良心的谴责就是教人到处乱咬。

钱春绮译:坏心眼的人有破坏他人的习惯。

评:从这句的翻译可以看出,孙译太小心,完全对照原文,杨译基本符合原意,翻译体现了格言的韵味;钱译脱离原文自我发挥,可能并非尼采原意。

原文:Wußtet ihr dies schon? Geteiltes Unrecht ist halbes Recht. Und Der soll das Unrecht auf sich nehmen, der es tragen kann!

杨恒达译:你们知道吗?被分担的不公是一半的公正。能够承担不公的人应该将其承担起来!

孙周兴译:你们已经知道这一点?分担的不公乃是半拉子的公正。而且,能够承受不公的人应当担当不公!

钱春绮译:这一点你们已经懂得吗?以不公正报复不公正,跟对方平分秋色,这就是一半公正。能忍受不公正的人,他应当自己去承担不公正。(繁冗)

原文:Ja, ich wollte, daß die Erde in Krämpfen bebte, wenn sich ein Heiliger und eine Gans miteinander paaren.

杨恒达译:是啊,如果一位圣人同一个蠢女人交媾,我宁愿要大地在痉挛中震颤。

孙周兴译:是的,当一个圣徒与一头蠢鹅结对时,我但愿大地在孪颤动起来。

钱春绮译:确实,当一个圣人和一只雌鹅互相配对时,我愿大地震得抽搐。

评:Gans:鹅,蠢女人(俚语)。只有杨译采用“蠢女人”,较其他各家的直译为“鹅”更易理解。

原文:wenn es Götter gäbe, wie hielte ich’s aus, kein Gott zu sein! Also gibt es keine Götter.

杨恒达译:假如有神,那么我怎么受得了自己不是神!所以没有神。

孙周兴译:倘若有诸神,那么,我如何受得了不变成一个上帝!所以说,根本没有诸神。

钱春绮译:如果有好多神,我怎能甘于不做一位神哩!因此,什么神都是不存在的。

徐梵澄译:设若有天神,我怎能以无神而支持下来呢!然则实在没有天神了。

雷白韦译:如果真的有上帝,我如何能甘于不是上帝呢!所以上帝是不存在的。

评:杨译简洁达意。

原文:Wahrlich, ein schmutziger Strom ist der Mensch. Man muss schon ein Meer sein, um einen schmutzigen Strom aufnehmen zu können, ohne unrein zu werden.

徐梵澄译:诚然,人生是一污秽底川流,要能涵纳这川流而不失其清洁,人必须成为大海。

雷白韦译:真的,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我们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

楚图南译:真的,人是一条污脏的泉水。自己必须是受纳了污脏而不会不净的海洋。

黄明嘉译:真的,人是一条肮脏的河流。为了接纳这条脏河,人们必须是海,且本身并不变脏。

钱春绮译:确实,人是一条不洁的河。要能容纳不洁的河流而不致污浊,人必须是大海。

杨恒达译:真的,人是一条污水河。你必须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条污水河而不致自污。

孙周兴译:确实,人是一条肮脏的河流。人们必须已然成为大海,方能接纳一条肮脏的河流,而不至于变脏。

鲁迅译:诚哉,人浊流尔,若其祈能受浊流,而无不净,维为海已。

评:或为笔者偏见,然鲁迅先生之译笔远非诸译家所能及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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